Saturday, June 16, 2012

四、 醉心統計,結伴同行




          分發工作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九四七年春初實習完畢,返校讀最後一學期。兩人的感情隨時序的演移在增長之中,經常忙於論文資料之搜集及彙總撰寫,學校當局正為畢業班工作之分發洽排之中,我們毫無猶豫,決定進國民政府主計處,以所學報效國家,天子門生服務天子之門牆,難掩意浮志滿之心情,是人生最愉快的時段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六月行完畢業典禮,持著分發函件,仍然乘坐馬車前往主計處報到。新民被派在徐宗濟老師主持的研究室。我被派在第一科服務。第一科主綜合經濟統計研究,科長陳光照是武漢大學畢業高等考試及格人士,他如第二科王科長,第四科高科長,第五科潘科長都具高等考試及格的資格。第三科張科長,政大前期校友,未經高等考試,後來逃難到重慶時,不再追隨政府,卻出現於北京政壇,竟是共產黨潛伏在政大及最高統計機關的地下份子。總之,在這工作環境中,感到要出人頭地,高考是重要關鍵。在新民鼓勵之下,決定報名參加當年度高等考試統計人員之試。儘管科長指示負責編估中國國民黨所得,而且要三個月內完成,每晚還和新民一起,再度黃卷青燈,準備功課,直至十時大門下鎖以前,才各自回宿舍就寢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高等考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高等考試共分兩日進行。第一日清晨五時便要趕到成賢街考試院試場大樓前廣場,唱名對證進入試場,和前清殿試相彷彿。兩個月後放榜,僥倖考取統計人員第一名,難怪家鄉中山日報報導中了狀元。這次十二期經濟系同學有百人以上參加考試,只考取了我和財政金融組的金洪敞兩人。統計人員在全國十一個考區一百多人與試,只取了三人,第二名是北京大學講師李維錚,第三名是武漢大學講師鄧宗禹,他也是政大統專一期校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國民所得估計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在準備高考的同時,必須致力於國民所得統計的估計,主計處資料不多,除戰時中國銀行經濟研究處張(張家璈的妹妹,曾與徐志摩有一段姻緣,終身不嫁)有一系列的經濟調查報告可資參考之外,經常到中央圖書館,資源委員會資料室,及中央銀行經濟研究處等地搜集資料。幸好有巫寶三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出版(中華書局)之中國國民所得作為主要參考,三個月內如期完成估計初稿。估計當時的國民平均年所得為美金五十元,頗能被識者所接受。這時聯合國甫在美國舊金山成立,為解決經費預算問題,共商會員國負擔經費之比率,有主張以國土之大小為標準者,有主張以人口之多少為標準者,但往往土地廣大人口眾多之國均為窮國,負擔能力有限。最後決定以國民平均年所得為標準。初編國民所得統計資料恰好於此時定稿,主計處即以初編資料送外交部以供參考。獲聯合國採納,決定我國分攤預算每年為五百萬美元。此數在現在我國平均國民年所得己達美金一萬四千元,外匯存底在美金兩千億餘元觀之,為數甚微,但當時政府財政困難,經常積久數年始撥小量款項,以示象徵性支持。七○年代我國退出聯合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為聯合國所承認,經費比率如何訂定,便不得而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國民所得統計初出爐,頗代主計處爭氣。但當時統計資料缺乏,既未辦基本國勢調查,且很少個案抽樣調查,可信度自然不高。為進一步謀求改善,主計處與中央研究院,資源委員會,中央銀行等機關合組國民所得統計研究小組,理論與技術兼籌並顧,並在統計資料方面互相交換。主計處由趙主任秘書章黼帶領,陳光照科長和我陪同。中央研究院巫寶三,資源委員會邢慕寰,潘誌甲,中央銀行冀,陳仲秀,均為飽學專精之士,第一次在鼓樓中央銀行開會。其中冀表現最為積極。以後因政局不穩,小組未能繼續活動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冀原在美國紐約哥侖比亞大學任教,抗戰勝利以後,財政部孔部長祥熙赴美接洽五億美元善後貸款,順便請美國政府推薦貨幣改革專家來華指導研究。美國國務院官員乃推薦冀朝鼎為人選。後來冀君在改革幣制方面,究竟擔任什麼角色,不得而知。可是幾次改革幣制,不但沒有收到效果,相反的使經濟趨崩毀,人心盡失,國家趨於危亡。中共在北京成立中央政府改國號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後,發現冀竟是一位要角,在北京主持經濟建設計劃之釐訂及執行工作。充分證明美國國務院偏袒中共,掩護中共黨員,甚至進行顛覆國民政府,均有事實足資憑證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回爐再煉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高等考試及格,第二年(一九四八年)春天,回到政校設在南京孝陵街的公務人員訓練部受六個月的訓練,然後參加再試。同期訓練的以司法人員為多,法官以外的人員全編為一個中隊。雖仍是軍事管理,但比校本部輕鬆得多。集體上課,多請機關首長前來作專題講演。飲食營養水準也比校本部為高。每週五天,星期六早點名後便可自由離校,回主計處與新民等共度週末,至感愉快。星期日晚回營,過著充滿希望的歲月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六個月受訓期滿,再試仍以第一名列榜,獲高統字第一號及格証書。回主計處繼續工作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合力禦寒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主計處工作第一年,除站穩工作崗位外,新民和我為因應生活所必需,合力謀求解決。首先因學校制服己經繳還,冬衣問題列為首要。兩人第一個月微薄的薪水,合在一起,作為思明定製麥爾登尼中山服一套的定金,第二個月薪水,再合在一起,付後期款,取得衣服。新民手藝好,購買藍色粗毛線為思明織毛衣以禦冬寒。第三個月把新民從家裏帶來的紫貂和北口的羊皮毛,配以絲織品,做成長袍襖,外加罩袍,穿起來既保暖,又充分表現其雍容華貴。經濟上無分彼此,建立五六十年間的生活模式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國事蜩螗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這時,政府實施幣制改革,將法幣改為金元券,強調十足擔保,以維幣值穩定,同時頒佈命令,黃金條塊不許買賣,不能持有。所有民間積蓄必須繳交中央銀行或其他代庫銀行。百姓排隊兌金元券,幣信確也維持良好。無奈東北地區自從戰後由蘇聯佔領,遲不退出。並將日本關東軍留下強大的軍械暗中交給中共,但見八路軍新四軍等在抗日戰爭淪陷區坐大的隊伍,不斷空手進駐東北,接收精良軍備,形成強大軍隊。等國軍出關時,已是無法克服的強敵。經蔣經國主持的外交折衷,顧祝同,陳誠等的領軍圍剿,節節敗退。共軍入關後,更是勢如破竹,北方原有的地方軍團都相繼倒戈。直至徐蚌會戰,國軍投入百萬兵力,包括地面坦克及空軍,都無法擊敗共軍的人海戰術,黃伯韜以最高指揮官身分,戰死沙場,南京危殆,金元券發行膨脹無法兌現。這時真是民窮財盡,政府威信盡失,經濟全面崩潰,物價飛騰,造成難民潮湧,公開搶奪糧倉米店,商場十室九空,局勢無法維持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政府南遷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九四九年初,蔣總統宣布下野,深居奉化。政府由副總統李宗仁維持,決定南遷廣州。南京人心浮動,交通秩序混亂,下關車站人山人海,列車不能進站。主計處同仁半數以上均選擇資遣返鄉,隨政府南遷同仁先集體到下關,眼看擠不進去,只得派人接洽改由光華門車站上車,列車開出以後,每停一站,便有數不清的散兵游勇,返鄉的老百姓,拚命的擠入車廂,列車口已站滿旅客,散兵以槍把衝擊玻璃門窗,爬進車廂。一直過了上海以後,混亂的情形才略有改善。但因調度及特別車輛有優先行駛,疏散車比平素的慢車還要慢,車到杭州適逢新年,停靠達兩天之久。從此一站一站的前行,路經浙江、江西、湖南、廣東四省,到廣州已是十天以後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在廣州先住旅館,再搬進文德路圖書館二樓迴廊,作為臨時宿舍。主計處設在珠江岸邊的廣東省銀行樓上,辦公廳室有限,預算局會計局的業務與政務的推動關係密切,統計局除彙編物價指數以及研擬公教人員待遇調整案,較為迫切外,其他業務呈停頓狀態。除我和二位劉姓同事,兩人留廣州外,所有統計局同仁都疏散至佛山租康有為故居為居停之所,包括高科長志瑜,陳科長光照,張科長逸銘,以及汪錕等在內。我在廣州負責配合調整待遇方案之研擬,主要在秉承趙局長章黼作業,頗受依畀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這時,金元券已失去信用,中央銀行印鈔的速度,趕不上貨幣貶值。薪水的金額往往以百萬元為單位,大家都不願意在身邊保有金元券,薪水發下來,急急忙忙往十三行跑,那裏正像南京的新街口,兌換鈔券的銀樓林立,我除自己以外,還負責與佛山同仁領薪水。拿到以五億元為單位的金元券整捆鈔券,從第一家詢價起,一家一家價碼都在貶低,等到再回到第一家時,價碼比最後一家還低,只好照價將金元券換為港元。算來一個月薪水只能兌換成九港元。只夠十天的伙食費。其餘的日子只有靠借支次月薪水來維持。這種非常的現象,到銀元券取代金元券以後,政府因北方逐漸淪陷,支應減少,所以確實以銀元為發元準備,幣值穩定下來。為充實準備,將所能控制省份持有的銀元向廣州中央銀行集中,也曾發生拒絕成命的事件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佛山離廣州雖不遠,但交通只有小火車,而且還有小河流阻隔,靠搖櫓的木船接駁,因此路程約兩個鐘頭。禮拜六午飯後動身,帶著眾多同仁的已兌換成港元的薪水,到佛山度週末,和新民等盤桓,也常代收同仁的家信,無形中作為大家寄望的郵差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這時武漢已經十分危急,新民曾建議父母親變賣部份不動產來廣州避難。究以廣州也非安身立命之所,難獲父母親的同意。我二哥展榮,大概是家鄉躭不下去,隨軍來廣州,有隨我求生之意。實際上,公務員待遇菲薄,自保之不暇,無力協助。勸他回鄉應變,資助他三十港元,已是三個月以上的薪水,並請帶部份衣物給伯母,結果似乎也沒有交代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重慶結婚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在廣州支持了十個月,戰火逐漸迫近,中央政府決定再遷重慶。再資遣一批同仁。主計處只剩下五六十人,廣州無親無故,不是安身之地。停留期間,有心人梅州中學同班同學潘興啟曾經建議我們結婚,他當時在廣東高等法院服務,配有宿舍坐落在市區,可以供我們使用。儘管像蘇曾覺、劉南君他們在廣州完婚再直接赴台任黨營事業之職,我們還是婉謝潘君的盛意。潘君後來與梅州校友徐招榮結婚,改行從會計師工作,在江門成家立業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中央政府同仁從空中撤退,乘中國、中央兩航空公司飛機到重慶。主計處假兩路口巴縣中學辦公,宿舍供應齊全,大家都在做抗日戰爭期間,以重慶為陪都,博得最後勝利,復興中華的美夢,生活安定下來。覺得這時候結婚應是適當時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婚禮在到達重慶後三週,十月二十三日舉行。是禮拜日,和新民的生日二十四日只差一日,便於記憶。禮堂設在兩路口中美合作協會,請統計局朱局長君毅作證,趙局長章黼,陳視察恕鈞為主婚人,親友及同事不滿百,但還算熱鬧,很多衣著都己經在廣州購備齊全,刻了兩個象牙圖章,幾十年來任公職都以此為印鑑。那時講究以碗形的酒杯吃紹興老酒,新民連續喝了數十碗酒,朱趙兩局長都勸她少喝,以免沉醉。她善飲的盛名從此建立。長女立宇結婚時,喝紹興酒一百杯。次女立寰結婚時喝了兩百杯,預定三兒唯誠結婚時,要喝三百杯,可惜在司法院任職期間,常受院長林洋港先生的青睞,喝烈酒的機會增加,竟然發生血糖過高、血壓過高的現象,從此以後戒酒,十年間除與亞洲信託同人應酬,會自動與同人乾杯以外,斷絕酒緣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結婚當天住兩路口一家旅館,統計局數位科長級同仁前來鬧新房。這時,張科長逸銘已飛北京,在中共中央現身,大家心情難免有點沉重。第二日遷住臨江門蘇聯大使公館。那時外國使領人員已很少隨中央政府遷移。蘇聯大使公館空著,無人居住,臨江門位於長江嘉陵江會合口,長江上游屬砂積山區,江水帶有多量泥砂,終年都呈現淺黃色。嘉陵江在四川西北,水流所經地方都是岩石,江水碧綠,兩江合流,清濁仍未混合,但見兩流接觸形成一線,直往東流,蔚為奇觀。二○○一年我倆由小三陪同前往重慶訪舊,臨江門一帶高樓林立,建築堂皇,蘇聯大使公館已不復見,五月間洪泛還未到達,兩江水流枯竭,無復當年景象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婚後也曾返南溫泉一遊,住冠生園旅館。放舟花溪,綠水依舊。小溫泉則變動極大,三十八教室變成百姓養豬場,部份教室因茅草腐爛,呈傾圯狀態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繼續西進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是時,共軍已沿長江及西南公路逐漸進迫重慶,政府由於兩航叛變,似已無路可走。決計再疏散員工,成立戰鬥內閣,以最精簡人事,準備入西康打游擊。主計處科長級以上人員僅有趙局長、陳視察恕鈞,陽視察瑞成,合計不逾三十人。新民和我倆人去留形成一大抉擇。新民堂兄安哥為我們買好船票,可以隨時安排船隻東返漢口,台灣在保安司令部服務的表哥張漪清為我們製備了入台證,且可以在必要時自行設法來台。行止之間甚難決定。一日晚上新民與我謁見趙師章黼,期獲指示,趙師也不敢置可否。我曾分析:中央到達成都,全部人員約只剩一千人,應可利用尚在我方控制之下的空軍運輸能力,將中央政府在憲法體制下東遷台灣,以台灣為基地,徐圖復興。趙師頻頻點首,認為並非不可能。因而決定定參戰鬥內閣,西遷成都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十一月初的下午,我們乘貨運汽車西行,沿途人車擁擠,國民政府辦公廳遭百姓入侵,搶搬辦公桌椅及用品,與年前南京難民搶米糧倉庫,如出一轍。車過山洞,有人看到下野後的總統蔣公率隊步往山洞地區機場搭機撤退。到璧山山區,散兵持手榴彈敲打車頭,強迫停車預備搶劫行李,幸後隊車輛開至,免受災害,車抵璧山,村民煮粥款待,經隆昌、榮昌一帶,客家人集居甚多,叨同鄉之福下車買飯,他們都免費供應。續行至內江,江面寬闊,無陸橋通行,全賴木筏接駁,每筏只能載汽車兩輛,疏解緩慢,車隊長達數里,風聞共軍當重慶疏散時,部隊已達海棠溪,僅一江之隔,追趕在後,真所謂前無退路後有追兵,在車上過夜,露冷風寒,辛苦能向誰訴。主計處同仁以新民為唯一女同事,眾議由我陪同先行過江投宿,靜待車輛。益感亂離之中充滿人情溫暖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車過簡陽,前方已有通報,中央已決定到成都後,立即利用新津B29空軍基地,由空軍負責安排撤離大陸,飛向台灣。群情奮激,新民與思明欣慰在重慶時評估情勢之正確性,為爾後五十年享受自由民主生活選對一條生路。